今天我在整理前几周讲抑郁人格的稿子。

忽然想起多年前,朋友介绍给我一个相亲对象。男生很高大帅气,有很稳定的工作,礼貌耐心。我俩的约会之中,小心翼翼、凡事正确,怎么说呢,礼貌大方都带着标准的模板。当时彼此都隐隐觉得不对,又都很难言语,最后只好装作无疾而终。

现在想来,我们两个那时候都只是个乖小孩儿。我们像两个否认自己欲望,按章行事的精致木偶,无论看起来如何雕琢,可是内在那些热情和欲望都被紧紧困住,举案齐眉相敬如宾,哪里可能有乐趣呢?

那个我们彼此都隐隐觉得不对又很难言语的味道,姑且让我把它叫做:精致的抑郁。没有生机的瓷娃娃。

“一切本应向外的愤怒,都会投注给自己。”

我这些年对于“抑郁”有了一些新的认识。其实是一种被湮没,存在被阉割、又了无穷尽的感受。它不止是“我不够好”,更是“我的欲望、我的感受都不重要,我的存在毫无价值”。

弗洛伊德在1917年的论文中写,说人们在抑郁状态下,容易将自己的负性情感投注到自己的身上,而不是觉得别人糟糕。抑郁者憎恨自己的程度远超出自己的实际缺点。

我在这些年的工作中,常发现,当一个人拼命地过度自责的时候,往往实际上是在拼命地压抑自己对他人、外在的愤怒。

比如一个母亲不断地自责,说孩子的问题全是我的错,你快来告诉我我的错误究竟如何弥补;一个年轻人说让父母这么失望,这全是我的错,可是我真的做不到,我太差劲了。

我没有办法表达对你的愤怒、我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你愤怒。久而久之我连愤怒的感受都没有了,取而代之的是“都是我的错”的内疚感。

一定都是我的错。

“一定都是我的错”这句话中的笃定,其实当你仔细去听,这里面有极大的愤怒感。好吧好吧,我杀了我自己,你总该无话可说了吧。我已经如此愧疚,我是这么地糟糕,我的存在毫无意义。这世界于我没有任何价值,我对你毫无期待,你不必承担你应有的责任,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。

愧疚感遮掩了愤怒的感受。表达愤怒是困难的,而指责自己是熟悉和安全的。

当然现实中没有我描述地这么极端,往往以更难以识别的方式出现:

比如说,同事的工作没有做完,结果影响了团队的奖金。而你很难觉得对同事生气,却觉得自己太没用了,是不是自己没有交代清楚,或者我是不是应该当初多帮帮他,你反复地做无用的自责。

一切本应向外的愤怒都会投注给自己。有人会说,无论别人对我的埋怨多么地奇怪或者无中生有,我都会放在心上,并且觉得一定是我哪里没有做好。

所以这些羞耻的感受,会使抑郁者会不断地补偿。加班、承担更多的责任、牺牲更多的自己。看起来像是《芳华》里面的刘峰。他这个人从未被尊重、被看见,但是他多么地助人为乐、善乐好施、为他人着想啊。但残酷地说,这是他来回避自己内心愧疚感、维持自己自尊感的唯一方式。

精神分析师Mc Williams在研究利他性格的群体的时候,发现这些人如果没有了做慈善活动的机会,通常就会被淹没在抑郁的感受之中。他们对别人的过错都很大度,谅解、敏感、同情,只是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。身边的人都会评价他说,他是个好人呢。

为什么一个人会发展出这样的“抑郁”呢?

理论上当然有无数种原因。在这儿我想讲一个我熟悉的:如果一个人在“分离-个体化”过程中,和父母心理上的分离无法完成的话,是会带来抑郁的感受。

父母替代成年的子女来做决定、父母认为自己比子女更知道子女想要的是什么、“我全都是为你好”、“你什么都不懂”。这些紧紧不放的动作之中,表达的是父母的诉求:让我来保护你,你还没有长大。

而子女呢,如果心理感受始终停留在要满足父母的期待、不能允许自己让父母失望的状态下,表达的是:你看我还是你的好孩子。我的感受都可以妥协,我的愿望都不重要,妈妈你来告诉我,我是不是你的好孩子。

当然“心理独立”这本来就是件困难的事情。我记得欧文亚龙曾经在他的书里面写,他已经进入暮年,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,梦里面他坐在旋转木马上,看见他的妈妈。他在梦里面大声地向妈妈喊道:妈妈妈妈,你觉得我好吗?亚龙在书中说,醒来自己吓了一跳,这么多年过去,自己在梦中还是那个渴望被认可的小男孩儿。

人和父母(或引申为和周围环境)的关系,大概一直在“渴望被接纳”成为自己”之间反复权衡。

可是道理是这样的:如果父母紧紧抓着孩子不放,而孩子又没有在心理上独立起来的话,这个关系中就会充满抑郁性的张力。孩子会觉得:如果我追求独立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,就会伤害到父母(都是我的错);但如果我仍然还依赖父母,那么自我的愿望和情感都无法得到自己的尊重,自己也会很厌恶自己。

无论怎样,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”。

所以如果一个人的感受、欲望、愿望、哀伤无法得到尊重,甚至被蔑视,就好像我生来是个隐形人,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他人期待。那就一个人就不需要有生命力,只是需要一副精致的行尸走肉,去满足他人愿望,供他人娱乐。

做听话的成年人。做没有自己的成年人。

因此抑郁像暗不见天日的漫长冬天,你会觉得贫瘠、荒凉毫无生气。它是个背景音,绵延不绝,也没有出路。

Erna Furman 1982年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,叫《Mothers Have to be there to be left》(母亲的存在,是为了将来的必须分离)。我想这话不止是向父母说的,也是向每一个乖孩子说的。

至于我自己,是在这个冬天的夜晚里面,想起那两个精致的瓷娃娃,很想有机会跟她说:

道路漫长且险阻。但你的一切愿望、感受都是重要的。你所有成为自己的努力,负担的怀疑和失望都是你成年的必经之路,它们都会为你带来生机和乐趣。

去做个开心的成年人。

……

转载自知乎简单心理,作者简里里。

 


人总是在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,

在幸福进行时却患得患失。

——张爱玲